2015年6月30日 星期二

【每日一坑】22〈付喪神〉

他一直有個煩惱,雖然是個枝微末節的小事,但他確實困擾已久。


他總是被人說『你長得挺不錯的,怎麼字會這麼醜』,或是『都已經上大學了,字還像個小孩子』。
即便花了許多功夫去矯正、學習,他的字卻依然像個被高速行駛過的汽車碾過一樣──扭曲、四分五裂。
他看著課堂上抄下來的筆記,突然興起把它們撕成碎片的衝動。懊惱的他向家人提起這件事時,父親給了他一枝奇怪的筆,那似乎是從祖父,甚至曾祖父那一輩傳下來的筆。
那枝筆的筆身似乎是金屬,漆黑中摻著金絲裝飾,他好奇地打開筆蓋,看到那和普通原子筆迥然不同的筆尖時愣了一下──是枝鋼筆。
『我不會用鋼筆啊。』他這樣對父親說。
父親隨意跟他解釋用法,還有補充墨水的方式,塞了一罐黑墨水給他後,就不管了。
看來父親對自己的煩惱也不甚在意,只好自己想辦法了。
一日下午,他坐在書桌前,摸著筆身充滿歲月痕跡,筆尖卻嶄新依舊的鋼筆,再望著桌上他特地買來的硬筆字字帖,咕噥道:「用這種筆字會變漂亮嗎?」
『慢慢來吧。』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。
他還沒意識到這聲音的來源,一個高瘦的黑髮男人就出現在他眼前,翹著腳坐在書桌上,優雅地撥弄他那及腰的黑色如瀑長髮。
男人穿得很古典,像是古代人穿的黑色長馬褂,但又摻了一些現代人的裝扮進去——像是那過分花俏的腰帶與充滿現代感的耳環——男人穿的衣服上依稀看到一絲一絲的金絲。
他愣住了。這男人從哪來?他是誰?怎麼進來的?
男人對他一笑,那笑容幾可將他魂魄攝去似地,十分迷人。
「你是——」
男人笑盈盈地指了指桌上的筆。
「啥?」
「東西用久了多少都會寄宿或是產生靈魂。」
「所以你是妖怪?」
「我不是,真要說的話我比較像是小精靈一般的存在喔,啾。」男人跳下桌子,用食指戳了自己鼓起的臉頰。
啾什麼?他可沒看過有這麼像現代女高中生的小精靈!
但不知為何,他竟簡單地接受這個現實。
「好啦,看來你有煩惱?」男人在他臉上呵著氣,「小精靈可以幫你實現願望喔。」
「我要錢。」
「那個我變不出來。」
「我要女朋友。」
「我不管月老的事。」
「我要考一百分。」
「那就多讀書。」
「你到底能幫我實現什麼願望?」
「就……讓你字寫得像個文藝青年,包准寫情書無往不利。」
「現在都用網路傳訊息了,誰會寫情書啊。」
男人驚愕地把手背貼在額頭上,頭大大地後仰,「喔──不,你們現在的人怎麼一點都不浪漫,那種透過電腦的文字那能感受到振筆疾書的激動情緒?」
「我可以打字打快一點。」
「不好笑,你一定沒交過女朋友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被一枝筆說成這樣?」
男人豎起食指,在他眼前裝模作樣地晃了晃,「你別小看我,我可是有兩百歲的歷史。」
「真的?」他詫異地端詳那枝鋼筆,怎麼看都不覺得它有如此驚人的年紀。
「我四捨五入算出來的,其實只有一百五十年。」
「哼。」他把筆灌滿墨水,照著父親的指導畫了幾下,然後開始練硬筆字字帖。
男人在旁邊盤起胳膊,看著他艱難地描著一筆一畫,「嘖嘖,你這叫寫字?」
「不然咧?」
「寫字應該是更無拘無束的,雖然想把字練漂亮的想法很好,但你寫得滿頭大汗,好像再忍受什麼酷刑。」
男人站到他身後,彎腰輕輕握住他執筆的手,「來,像這樣……」男人帶著他寫了幾個字。
他看著那優雅中卻又有些扭曲的字,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進步一些,「挺好的。」
男人對他微笑,他也忍不住揚起嘴角,接著兩人目光又回到那格子紙上。
就這樣,男人一次又一次、一天又一天地教他寫字,也告訴他各種握筆、運筆的訣竅。
有時他們也會聊起男人的歷史,男人便會像個老人家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著過往的光輝時代。
但只有在說到筆的第一任主人,也就是他的曾祖父時,男人會流露出悲傷的神色。
在男人的指導下,他的字雖然沒有什麼大進步,但他卻愛上了寫字。當養成習慣使用鋼筆後,這枝黑色鋼筆就成了他不離身的東西,不管是他上了大學、出了社會、交了女友──啊,女友居然是被他親手寫的情書打動──然後……結婚……生子……逐漸老去……
當他年邁衰老,臥病在床之時,鋼筆依然擱在他的床頭櫃。
妻子早已先他一步而去,他的兒子也有自己的家庭,不時會帶著孫女來探望他。
一日,他望著病房的天花板,男人再度出現在他眼前,靜靜坐在床上,但床沿沒有任何的凹陷。
男人依然年輕,而他卻已成薄日。
男人望著他的神情帶著哀傷,手覆在那隻充滿老人斑與皺紋的手上,「你……時候到了。」
「哈……是啊。」回答的聲音有氣無力。
「你若走了,把我放進你的棺材吧,跟你一起火化。」男人輕聲說道。
本來垂下的眼驀地睜大,轉向男人,兩人對望著,俄頃,「不,我不是曾祖父……雖然你說我跟他很像……但我不能那麼做。」
「可是──」
「你終有一天……會找到對的人,讓你不再這麼悲傷。」
「怎麼可能?我的主人永遠都是人類。」
「哈哈……但是你也許能碰到伙伴。」
他試著把手放在男人臂上,但他才抬起一些,就頹然垮下,「活下去。」
他留下這句話,就閉上眼,再也沒打開了。
鋼筆成了他的遺物,輾轉被交到他的孫女手上,他的孫女字比他還醜上數倍──這或許是家庭遺傳,男人下了這個結論。
日子逐漸過去,孫女從小學生、國中生……變成了成熟的女性,而鋼筆也依然在她的身邊。
從小就使用鋼筆的孫女,成了知名的文具收藏家,也自創了筆類的品牌。
但男人依然忘不了記憶深處的那位主人,以及主人的每一位後代。
每一個主人的離去,都帶給他無窮的惆悵。
他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些呢?
某天,孫女興高采烈地捧著一個包得密實的包裹,跟她新婚的丈夫炫耀著。
「真是太好了,我好不容易找到它!」
「就是妳一直想要弄到手的東西嗎?」
「沒錯!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拿到的!」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,拿出一個形狀樸實的玻璃瓶──是個墨水瓶,裡頭還有半罐墨水。
她一邊說著關於這個墨水的歷史,以及有多少歷史人物使用過這種墨水,一邊將墨水罐放到那枝被當傳家寶的黑色金絲鋼筆旁邊。
沒人看得到的男人懶洋洋地坐在桌上,看著墨水瓶──以及附在上頭的金髮男人──輕聲說道:「看來,似乎等到了呢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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