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8日 星期三

【坑】日色堇 6

伊蘭正在自己房間準備明天研討會的東西,堇則是在研究室用厚布把雕像包起,再用繩子綑好,方便她扛。
這個雕像的重量出乎意料地輕吶,材質卻是堅硬無比。
「嘿,好了。」她拍拍手,跳到軟椅上翻了幾個身,把臉埋進軟椅上的靠枕上,迎面撲鼻而來的是熟悉的氣息——混雜著泥土、金屬燒灼與藥草香——這是屬於軟椅主人的氣味。
這個味道給她莫名的安心感,沒多久就瞇著眼睛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。

堇的腦海中忽地浮現出那張臉孔。
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心裡深處湧出,像是追求已久的事物終於握在手裡的感覺。
這種感覺,非常充實而滿足,讓她心裡暖烘烘地,連帶全身都跟著被這種情緒充滿。
接踵而來的是滿腦子的抗拒。
不要、不行、不可以、不准、不能——
伊蘭沒有陷害過她,但是她為什麼就是不能放心地去信任他?
像是藥劑的事——她原本要講另一個效果更好的……卻被某個念頭壓抑住了。
他不會做出不利於她的事情……吧?
「煩死了!」堇搖頭,努力擺脫這些浮上心頭的雜念。
她轉個方向,思緒也跟著轉換,方才那些事情她強硬地壓進心底深處,不願去面對,目光直視著被燈光照得昏黃的天花板。
浴室的事一直在堇的腦袋中旋繞不去,但是她也沒敢挑明問伊蘭。
畢竟那種事情實在太羞恥了,要是最後只是自己誤會不是丟臉丟大了嗎?
即便他們發生過很多比那清淡無味的親吻還熱烈的事情,但這種彷彿憐惜她、不帶任何情色意味的舉動,還有他輕聲說的那句話——『別再逞強了』。
這些行為到底代表什麼?
他是不是……對她……
「碰!」堇從軟椅上彈起,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。
她在想甚麼?不能做無謂的妄想。
「這樣就好……」她撫著早上伊蘭幫她包紮的地方反覆說著。
他們兩人維持在這種關係就好——
這樣就不會……不會什麼?
她到底忘了什麼?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,重要到她的心會因此疼痛不已的事情。
她真該在審判結束後離開的……這樣就不會被他搞得頭昏腦脹。
「我……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她閉上眼回想,許多熟悉的臉孔一一在腦海中盤旋而出——這些人在審判之後曾出現在她面前,然後她就來到這裡。
那些人說了一些事情,讓她很在意。
但是她不能回來……因為……什麼原因?
堇抱著自己的腦袋,在軟椅上蜷曲成一團。
她只記得那些人說的話讓她選擇留下,他們說的是……
對了,那是在伊蘭回返石一個多月後發生的事情——


伊蘭為何突然回返石呢?會在這裡久居嗎?還是過一陣子就會回去呢?他並沒有跟院長說明,高興都來不及的院長當然也沒打算過問,就怕惹怒他又讓他離開,而堇亦未向他提起這些問題。但她很明確感覺到經過五年的分離,他的態度變了很多——尤其是對她。若要說出是哪裡不一樣,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
堇已在研究室內與滿桌的申請書奮鬥一個下午,好不容易能喘口氣,走到窗邊伸個懶腰呼吸新鮮空氣,低頭卻看到正在學院庭院裡散步的金髮男人。
在一年到頭都十分忙碌的學院內只有這傢伙有閒情逸致到處亂繞,悠哉的徐徐步伐看得堇忍不住咂嘴。被任命為今年一飾初試的主考官,她最近可是搞得焦頭爛額,都快忙到沒時間休息了!
這位大爺還在那裡大搖大擺地逛街?
雖然以他六飾的身份根本沒人請得動他,更別提要他來『支援』其他術士這種大材小用的主意。但是她還是看不過去!
回來學院一個多月了,沒看你做過什麼正經事,就幫你找一件!
伊蘭忽然停下腳步,猛然抬頭,直接直迎上堇的目光,露出異常燦爛的笑容,看在她眼中完全是個挑釁。
「可惡——」她跺著重重的腳步衝回書桌前,提筆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封信,然後叫來她的學生,「幫我送去給庭院那傢伙——伊蘭.弗朗西斯那裡!」
灰髮的少年慌慌張張地接過厚厚的信,「老、老師,這個是……」看起來不像是一般的便箋,而是正式的文書,信封上還有專屬堇個人的蠟印。
「你送過去就是了,記得跟他說——『沒膽接受就滾回垣墟』!」
「老、老師,您冷靜點……看您氣得臉都紅了……」少年都快哭出來了,他只是個學徒而已啊,哪來的膽子去跟六飾術士叫囂?
「欸?」堇摸了摸臉,現在才發現雙頰溫度比平常高。
她情緒是激動了點,但還沒到生氣的地步……
那她——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臉紅?

伊蘭瀏覽完堇的信,有力而不失女性氣質的字體在紙上飛舞,看著她的字,讓他在腦中描繪她寫下這些文字的表情。
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,收進懷裡後,對眼前戰戰兢兢、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學徒問道:「她有沒有話要給我?」
「呃、嗯……那個,有、有的,六飾大人。」
看這學徒嚇成這樣,不難想像堇說了什麼。
「不用擔心,照實轉述就好了。」
「那、欸、失禮了、真的非常抱歉、萬分惶恐。老師說……沒、『沒膽接受就滾回垣墟』,真的對不起!」他不會成為第一個對六飾術士惡言相向而趕出學院的學徒吧?
果然是她的風格啊……伊蘭拍拍學徒的肩膀,「我知道了,辛苦你跑這麼一趟。」真是為難他講這種話。
「不、不會,我的榮幸、嗯。」轉身準備溜之大吉的學徒想起還沒問伊蘭是否有回覆,就聽到伊蘭忍著笑意的話語傳來,「請幫我帶回口信——『想要我幫忙就來把我架走啊,妳怕了嗎』,麻煩『一字不漏』地轉達給她。」
要放狠話的話請你們兩位面對面自己來好嗎?百般為難的學徒只能雙目含淚地點頭。
目送倉皇逃走的學徒離開,伊蘭再度抬頭看向堇研究室的窗戶,隱約能看到縮在窗邊的紫色頭顱。
「呵……」男人的笑聲隱沒在微風中。

看到在山谷茂密樹林前,惴惴不安的眾考生們,堇不由得回憶起當年的自己,不過她當時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擊敗『姊姊們』,沒有像這裡的考生這麼緊張。
不過……堇在內心暗自嘆息,並偷偷地對這些考生們道歉。
裡面也有幾位算是經歷過多次初試的考生,不應該會這麼慌亂。
他們會如此忐忑的原因——果然還是那傢伙。
堇有些怨懟地看了自己身後一眼,只見伊蘭雙手背在身後,正在看著上方因風而晃動的茂密枝葉,一副來這裡踏青的模樣。
雖然他穿著輕便樸素的布衣跟長褲,也只有掛上兩條飾帶,但只要是學院的學生,沒有一個不認得這位大名鼎鼎的六飾術士。
從未有六飾術士參與一飾初試——連主考官都沒擔任過,更別說他今天是以『協助』的名義來此——眾位考生看到伊蘭出現在此地時,不禁開始擔憂今年的考試到底是什麼樣的難題。
當初實在不應該被他激怒,直接向他以學院名義提出支援初試的要求……
正當她在懊惱不已時,站在她右側、配著三條飾帶的赤髮男人把手放在她的肩膀,「堇,全員到齊,可開始了。」
「謝謝你,薩德萊。」堇點頭,拿出一張被層層封住的捲軸,朗聲道:「現在開始宣布這次考試的內容!」
初試雖然測試內容都頗為基本,但和拿出成果的評鑑相比,危險性卻大得多,因此每年參加初試的人多少都有死傷。
今年的考題是採取這片樹林內的特有種——隱鼠的毛。
和這個題目比起來,堇當年初試的考題簡單多了。
這種老鼠會隨著環境改變毛皮的顏色,而且性情兇猛,雖然名為『鼠』,體型卻與小型犬差不多大,加上靈敏的動作與利齒,可以輕易地咬斷敵人的咽喉。
弱點就是腦袋不太靈光,雖然速度快,但不難預測。
說明完相關事項後,考生們迅速散去。
堇看著眾人進入樹林的背影,眼中流露出擔憂。
考試時間是兩天,這段時間採集到的人就能來主考官這審核。
「好了,那我來分配工作——」
堇把來協助的術士分成幾組,負責監視考生是否有違反規定,或是發生危險。
「那就麻煩各位了。」她朝眾人鞠躬。
「汝不需多禮,這是余該做的。」薩德萊握著堇的手,「能幫上汝的忙深感榮幸啊……」
冷不防走到薩德萊身後的伊蘭,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搭上他的肩膀,稍微使勁讓他轉向自己,「時間不早了,『汝』趕快行動吧。」把薩德萊不著痕跡地趕走後,他看向堇,「那『吾』要做什麼?」只有他沒分配到工作。
「你到底來幹嘛的……」堇想了半天不知道這傢伙能做什麼,她可不想讓他在樹林裡亂晃造成考生的騷動。
「是『汝』對『余』發出支援請求的啊,既然是『故友』的要求,『余』怎麼忍心拒絕呢?」他掃視主考官留守的據點,來支援堇的人都是平民出身的術士,位階也不高,除了剛剛那個紅髮的男人是三飾外,剩下的都是一飾術士。
「你幹嘛這樣怪聲怪氣地說話?」堇沒好氣地瞪著他,「薩德萊是北火大陸那裡的少數民族,講話的口音本來就比較特殊……」
「我想說妳似乎很喜歡這樣?看你們挺熱絡的。」
不遠的術士們不小心聽到兩人的對話,尷尬地轉開頭,不自然的咳著。
可惜堇沒聽出伊蘭話中的醋意,推開他,「你先跟著我行動好了。」
「樂意之至,所以接下來——汝欲往何處?」
「伊蘭.弗朗西斯,你給我閉上嘴。」

從一開始接下主考官工作時,堇就有種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。
她知道學院內部一直有平民出身的術士與貴族術士的派系抗爭,而她也是平民術士中敢與強權對抗的代表,但她沒想到那些貴族術士居然無視她的支援請求,以至於她能找到的人手比預計的少一半——不能否認的,她向伊蘭提出這種要求,部份原因也是向這些人示威。這些術士們都已經遺忘了身為術士的尊嚴了嗎?沉浸在派系鬥爭中,卻遺忘自己的本分。
學院內似乎有某種勢力正在針對她……像是這次應考的學生全都是平民的子弟,沒有一個來自於較高階級的學生,這種狀況前所未見。
她瞄了一眼走在自己身後不遠的伊蘭,他有察覺到這件事嗎?
這種派系鬥爭的狀況是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逐漸浮上檯面,之前也僅只有暗地較勁而已。
這種事情……他應該不會發現吧。
不然身為繼承煉金術士尊崇的木精靈血統者,應該不會這樣大剌剌地出現在這裡。都已經二十好幾的人,應該不會隨隨便便就被人挑釁而來參與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。
雖然是自己主動要求他過來的,本來以為怕麻煩的他會找個藉口打發掉……或是——他另有打算?難道是要來物色學徒的人選?
通常會來協助規模較大的初試考試的術士,多半是為了觀察考生中是否有優秀的學生,像是堇也是在初試後認識她藥草學的恩師。
但是伊蘭從未表現過想收學徒的意思,有不少人親自上門拜見請求,最後也被他回絕了,其中不乏優秀的人才與王公貴族。
或許這幾年他的想法有改變了吧。
「堇……」安靜的樹林裡,伊蘭喊了她一聲。
「欸?啊!嗯。什麼事?」
「今年的報考人數似乎不多啊。」
他注意到了?不,今年人數確實明顯偏少,「嗯、嗯……對啊。」
「因為知道今年主考官的兇殘,都打退堂鼓了嗎?」
「才不是!我對學生可是很好的!」她停下腳步轉身,不悅地仰頭瞅著他。
伊蘭盤著胳膊,笑嘻嘻地說:「喔?原來妳也有溫柔的一面?難以想像啊……那為何對我總是大呼小叫、囂張跋扈的?」
「只有對你!你……特別讓人火大。」
「所以我是『特別』的?」他的笑意更深。
「你怎麼笑得這麼噁心?」堇看著這笑容不禁皺眉。
「呵……先不聊這個了。主考官的協助者也比以前的少,制度有變嗎?狩獵隱鼠對新手來說非常危險,人手這樣不夠吧?」
「我當然知道,問題是……」她話語倏地止住,把原本要說的話吞下肚,「大家都在忙。」
「瓊萸也是嗎?」
「她最近要準備三飾審核的東西。」堇扭頭繼續往前走,就怕自己異樣的神色讓他看出什麼。
「妳也要五飾審核了,不是嗎?」學院內都有風聲了。
「我那個東西還不算完成,所、所以不急。」不知為何,堇有些慌張,甚至臉上微微泛紅。
「但是——」
「不管那個了啦!我們去高地看一下。」堇忽然加快腳步,像是要擺脫這個話題。
兩人爬上山谷旁的高處,俯瞰眼前的碧綠,偶爾聽見一隅發生細微的騷動,或許是某位考生正在追逐隱鼠。
「真是安靜……應該說,太安靜了。」伊蘭凝望著遠處,輕聲問道:「堇……妳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?」
「什麼?」
「我會答應這個支援的請求,只是想為學院出一份力,所以妳不需要這樣防備我。」這讓他很不滿。
堇呆呆地看著他,赫然發現自己並不像五年前在學院一樣,能毫無保留地對面前的這個男人坦白,僅僅是顧忌……他擁有貴族的身份。
雖然伊蘭沒有貴族的架子與權力,在學生時期甚至還為了學費與生活,跑去接一些簡單的煉金委託,但他其實擁有承自外公的木精靈貴族身份。
據堇所知,他只是想研究在返石較為流行的人工生命學,因此才捨棄煉金術的重鎮——木精靈首都欒楊,跑到這來研究煉金術。
這個身份一直到他取得四飾後才被人挖出來,從那時候開始他在學院的地位就截然不同了,甚至有人謠傳他的六飾是憑著木精靈身份取得。
「我……成為術士後,看到的東西不如學生時那麼單純了。我覺得……有點茫然。」長期在這種環境下待著,總覺得她的內心也逐漸被某些東西侵蝕。
「只要仍舊保有那份喜愛煉金術的心就夠了,這可是妳之前說過的。」
聽到這句話,堇神色一變,忽地抬頭,想看透他內心般直直盯著他的眼,「你為什麼要回來返石?」
「因為有想要的寶物。」
「那……你要怎麼得到呢?」
「不擇手段。」
兩人默默對視好一陣子,最後堇哼了一聲,「真是惡質。」視線再度回到腳下的那片蒼綠,「欸?」聽到她的驚呼,伊蘭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。
本來一派悠哉的伊蘭瞇起眼,「那是——」
一個騎著馬的人影從林中疾馳而出,照理來說這附近已經被學院的人封鎖,不可能有人任意進出。
緊接著那人竄出的地方傳來淒厲的慘叫聲。
「快去看看!」堇沒多想就扯住他的袖子往下山的路走,不料伊蘭卻握住她的手。
「用走的太慢了。始尹!」伊蘭把腰鍊上鑲著金色石頭的鐵片扯下拋出,地面的泥土以鐵片為中心開始聚攏,眨眼間就形成一匹巨大的土色雙尾獵豹。伊蘭率先跳上獵豹的背脊,「上來吧。」
不管看多少次,堇還是為他操控土偶的技術感到驚奇,不過現在也沒空做這種事。她坐在伊蘭身後,手掌下傳來屬於土壤的冰冷觸感。
「抓著我,不然會被甩下去。」確認堇坐好後,他操控土偶移動。始尹就像真的獵豹一樣,如同射出去的銳箭一樣往前,直接從陡坡跳下。
始尹在樹林內靈敏地跑跳,即使在盤根錯節、難以行走的地面也毫無滯礙,不一會兒就到發生意外的地點。
始尹還沒完全停下腳步,看清狀況的堇就等不及跳下來,直接朝倒在地面的數人衝去,用身上的通訊石向留守的人員下達指示。
數名傷者倒在地上,其中還有一位是正巧路過附近的一飾術士。
「傷者有六人,其中兩名有生命危險……我先處理,快點帶擔架過來。」堇皺著眉頭聆聽對方的回應,一邊在傷患身旁蹲下,「這不是學員不慎造成的事故!是外人干擾考試!快點!」她拿出攜帶的藥水,一罐丟給伊蘭,「幫我處理一下那裡的。」
「始尹,注意周圍。」
堇先處理傷勢嚴重的考生,再詢問意識清楚的受傷術士情況。
等到兩人做完應急處理後,薩德萊也領著數位人員匆匆跑來,「怎麼搞成這樣?不會是——」他看了伊蘭一眼。
「薩德萊!」堇打斷他,「這裡交給你了,我跟他去巡視,小心一點。」她抓住伊蘭的手。
「且慢,堇,不如余與汝去!」薩德萊連忙握住堇另一隻手,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掃向伊蘭,「彼——」
「不會有事的,而且你也不適合戰鬥吧。」堇掙脫薩德萊,拍拍他的手臂,「交給你了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始尹。」沒打算讓他們兩人繼續談論下去,伊蘭直接攬住堇的腰,跳上始尹的背,「先走了!」
坐在奔跑的土偶背上,堇盯著仍沾著傷者血液的手,腦中盡是方才倒地呻吟的臉孔,其中還有幾位是她的學生——
「不用擔心,妳的屬下很優秀,他會處理好後續的。」
「他不是我的屬下!」正在感傷的堇沒好氣地說,「我只是怕造成這一切的東西還在那……」
「那東西在我們來到這裡的同時就逃走了。」
「欸?你有看到?」
「只是感覺到。」他在外頭闖蕩的五年可不是到處玩樂啊,一個閃神就沒命的狀況他也碰過不少。
明明他說的話也沒什麼根據,堇心中的不安卻隨著伊蘭的話語逐漸消逝。
「要中止考試嗎?」
堇輕輕揪著面前寬闊背脊的衣服,「我……」血漬沾上布料,但她不願放手。
如果暫停考試,這些考生們或許會因此受挫,而且……他們這樣還要再等上一年……不,總比失去生命好——
不知何時,始尹停了下來,伊蘭跳下地,站在堇身旁,「堇,妳還是不想說嗎?」
她眨眨眼,不明白他的話。
伊蘭抬手擦去她臉上的髒污,「我以為妳對派系鬥爭沒興趣,沒想到妳也沉淪了?」
聞言,紫色的雙眸圓睜,詫異這突如其來的言語,直截了當挖出她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事,隨即沮喪地垂下眼瞼。
他果然都看得一清二楚啊……堇握住他即將收回的手,「我……不得已……」她要守護這些出身於平民的學徒們。在龐大的貴族、世家勢力面前,這些人顯得十分無力。
在初試搞鬼這種惡劣的手段,堇看過很多次,畢竟對初生之犢最好下手。
送出一批一批學生,然後看到他們在初試發生意外而受傷甚至死亡的報告——每次向學生提起初試的事,她總是帶著矛盾的心情。
這是成為煉金術士的必經之路,沒有覺悟、準備不足的人是無法踏上的。
但——她還是不能習慣這種事。
更別提現在親眼見到他們因為不明人士而造成生命危險……她受夠了。
知道她在擔心什麼,伊蘭細聲說道:「這也是對他們的試煉——」若沒有臨機應變的能力,要如何面對接下來嚴苛的各種考驗?
「我知道啊!我知道……」堇攀上他的手臂,抓著他的手指在顫抖,指尖因過度使力而泛白,一向堅強的她在此時流露出隱忍的脆弱,「但這已經超出他們的能力了……」
「妳不可能保護每一個學生。」無情的宣告撕裂堇一直不肯面對的事實。
「不然你要我怎麼辦?完全不收學徒的你怎麼能了解我的感覺!」她推開伊蘭,表情像是快哭出來,「每次初試都覺得我自己是個把學生推上刑場的兇手——」
「我確實沒有失去學生的經驗,」伊蘭淡然地說:「但是——若是害怕失去某樣珍視的事物,這種心情我體會過。妳若無法學著放手,那樣東西或許會毀在妳手上的。」
「那你幹嘛回來!」堇像個鬧脾氣的小孩一樣甩開他,「把你想要的那樣寶物放開啊!」
「我放開它了……曾經。」
「那——」
「但是它反而回過頭抓住我,我只好順著它。」伊蘭對堇露出溫和包容的笑,這個笑容令她說不出反駁的話,「妳的學生都十分優秀,他們絕不會被這種困境打倒的,相信他們。」她教出來的學生初試通過率都很高,「不要自己固執地承擔一切,找個能信賴的人吧。」他拉近兩人的距離,輕拍著她的背。
「能信賴的人?」
「像是……我。」
堇迎上他的視線,心裡正在思索他的話。
她沒有對伊蘭的能力抱著某種期待——這絕對是假的。
自己在向他傾吐,不,甚至在寫下那份『挑戰書』要他來幫忙時……就已經對他產生了一種依賴。
即使他心懷其他的打算,她也不在意;就算他是貴族……那也無所謂。
只要能夠好好撐過這場考試——就夠了。
「我能信任你嗎……」她低喃著。
回答她的是他的笑容——與堇記憶中的笑一模一樣。
這個男人,一直都沒變……永遠都是那樣該死的自信,那樣的得意。
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他的——而她也要回應他的那份自信。
最後,堇兩手按住伊蘭的頭,不讓他轉開,騎在始尹上的她能與他平視,那份讓她驚慌的無力感已經消失,現在充滿在她內心的是一種與夥伴的同仇敵愾。
「伊蘭•弗朗西斯——協助我。」
「樂意之至。」

「有外人將魔獸放入試場,我們要在魔獸妨礙考試之前將牠消滅,這是首要任務。」堇回到據點,召回部分的協助人員,「已經有六位考生與一位術士被魔獸攻擊受傷,請務必注意自身安危。」
「栯魅老師,是哪種魔獸?」其中一位短髮女性舉手發問。
「目前還沒直接看到本體,但是我想……」堇沉吟半晌,忽然望向自己身後的伊蘭,後者理解似地點頭,「應該是妳認為的那種沒錯,畢竟爪痕有四道。」
「但是尺寸上來說似乎太小了點?不會是另一種——」
「那種會群體行動,決不會在我們趕到前就撤退完畢的。」
兩人宛如打啞謎的對談令其他人一頭霧水,最後終於取得共識的兩人看向眾人,這次是伊蘭開口:「栯魅主考官與我一致認為魔獸的身份是被人飼養的嗥影狼,是比較少見的魔獸,特性是潛伏在影子內伺機而動,但畏光,碰到時請務必用火焰對付。」伊蘭又稍微說明了一下嗥影狼的習性、特色與外觀,在場的人都非常認真地聽著。
「如果牠是藉由影子來移動的,在這種地方——我們要如何抓住牠?」
「我這裡有種可以吸引牠的藥劑——」堇才剛開口,伊蘭便打斷她,「不行,那太危險了。」
堇不悅地瞅著伊蘭,「問題是這裡的地形對我們太不利了,不這樣做很難找到牠。」
「不行,我堅決反對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
「絕對不行。」
「你很煩欸!」
怎麼剛剛好好的,現在開始大吵起來?
眾人被兩人爭執時散發的魄力給嚇得退後一步,但仍有人試圖插入兩人的對話,「那、那個……」一名和堇較熟的術士戰戰兢兢地開口,當然被兩個正吵得起勁的人忽視。
「我是主考官!才懶得管你反不反對!」
「喔?」現在要用身份壓人是不是?鏡片下的金色眼睛微微瞇起,透露出火氣,「栯魅『四飾主考官』,容我提醒妳一件事——我的位階比妳高,這種非常時候我不介意動用六飾的特權。」
「混蛋!你這個爛人!」
「不管妳說什麼我都不會同意妳的方案,太危險了。」
「不然你有更好的?」堇盤起胳膊轉頭哼道:「我不在意冒點險。」
伊蘭推著眼鏡,態度堅定,聲音卻放柔,「我很在乎,我可不想看到妳受傷。」
「受點小傷——關、關你什麼事?」本來氣勢洶洶的堇,聽到伊蘭出乎意料的言詞,態度一變,顯得扭扭捏捏的。
她總是吃軟不吃硬,伊蘭早就抓住她的脾性了,「我就是會在意,剛剛不是叫妳不要什麼事情都一個人扛著嗎?怎麼都不聽話?」
「這、這個……」堇撇開頭,「我有聽啦……」
兩人的互動令人遐想,甚至還有人悄悄地問身旁的人:「他們兩個不會是……情侶?」
「不不,那種長年下來培養出來的默契,根本是夫妻吧?」說了半天的話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懂。
「這麼一說還真的很像……」
「而且上一次在課堂——栯魅老師跟弗朗西斯大人也是那個樣子……」
「對對,那一次我也有印象!」
堇忙著跟伊蘭鬥嘴,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後輩眼裡已經貼上『疑似伊蘭•弗朗西斯的夫人』的標籤。
「堇,余欲行何事?」看不下去的薩德萊問道。
伊蘭搶在堇開口前回答:「她要把自己當作誘餌去引嗥影狼出來。」
此話一出,眾人嘩然。
「栯魅老師!這太危險了,妳想炸了這個山谷嗎?」
「不行啦,區區的嗥影狼哪需要您出手?」
「汝、汝冷靜點……切勿衝動!」
「等等波及到考生怎麼辦?」
「還是讓其他人來吧,老師,為了大家的安全——」
「你、你們都閉嘴啦!」堇氣得跳腳,比起她的安危其他人更擔心她的破壞力嗎?「伊蘭•弗朗西斯!不準笑!」她連看都不需要就知道伊蘭現在的表情,「不然你們找個人來當誘餌啊!」
「我。」
又是這個礙眼的傢伙,到底是誰找他來的?
堇跺著腳轉頭,「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急著出風頭?」
「我自認很適合這個角色。第一,我有對付過嗥影狼的經驗,還很多次;第二,我的土偶很適合埋伏。還有最後一點——」伊蘭伸著手指在堇面前比畫,「我擁有比妳高一層的指揮權。怕妳聽不懂,我說白一點,我比妳強。」
「什麼?你少說大話了——」
「至少不用擔心這個山谷會被炸掉啊,我相信在場的人都會同意的,你們說……是吧?呵……」他不忘在冷笑後面附上一個『你們要是不同意就走著瞧』的笑容,嚇得除了堇之外都沒人敢吭聲。
「你根本就是濫用特權!」堇的叫囂完全被伊蘭當作耳邊風。
「好,就這麼決定了。」

計畫起初進行得很順利,先是讓伊蘭帶著吸引嗥影狼的藥物在山谷裡繞,堇和幾位術士跟在後方遠處待命。
沒多久伊蘭就感覺到身後有動靜,再走幾步就見到一個黑影從他右側衝出。
「炤哲!」他將魔獸引到樹木較少的地區,招出火屬性的土偶。
嗥影狼只是較低階的魔獸,戰鬥經驗豐富的伊蘭沒兩下就解決了,但卻遲遲沒見到應該來支援的堇等人。
正想回頭找時,山谷中傳來一聲巨響——是爆炸的聲音,隨即一道火柱沖天而起。
錯估情勢了嗎?伊蘭騎上始尹,朝火光來源飛奔而去。

堇喘著氣,看著面前的數隻嗥影狼——這體型比她見過的還大上一倍。
在收到嗥影狼出現的信號時,原本準備要上前支援的堇等人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魔獸攻擊。這些魔獸既沒受到誘餌影響,也沒有像伊蘭對付的那隻一樣隨機攻擊人,它們有一個很明顯的目標——堇。
知道在場的人無法應付,而且它們是衝著自己來的,堇便脫離隊伍,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去。
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樹木較少的地方,在這裡她能放手去做,不用擔心引發森林大火。
她喝下手邊的特殊藥劑,原本紫色的髮絲染上火焰般的紅。
這是她取得四飾的發明,藉由特殊藥劑改變體質,短時間內可以像精族法師一樣借用精族的力量。
「到底為什麼……」她火冒三丈地瞪著面前咆哮的嗥影狼,方才它們又傷了幾個術士,「究竟是誰讓你們進來的!火焰啊,傾瀉您的力量吧!」
三、四隻潛伏在影子內,伺機撲上的嗥影狼被巨大的火焰柱捲入,哀號著在火焰中消失。
火光退去後,堇面前還有五隻魔獸,一個一個滲入影子中。
方才追著自己的魔獸到底有幾隻?被自己留在原地的人不知道逃走了嗎?這裡的就是全部了嗎?伊蘭那裡沒人去支援,他沒事吧?
我……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?
腦袋被一擁而上的疑問充滿,堇再灌下最後一瓶藥劑。
她還能再放幾個小型的火焰法術,或兩個大型法術……沒問題的。
「你們……把我的考試弄得亂七八糟的!」堇用兩手食指在自己身旁畫著圈,指尖上帶著橘紅色的光芒,在空中留下線條,「如果只針對我——就儘管來啊!」
浮在空中的大大小小橘色圓圈同時朝堇四周射出火焰,被從影子中拉出的嗥影狼被逼得現身,在它們發出憤怒的鳴叫時也被火焰吞噬。
解決了嗎……
堇大口大口地吸著帶有焦味的空氣,拭去額上滑落的汗水,仔細地觀察周圍。
沒有和精族訂契約,強行使用精族能力的藥劑給身體負擔非常大,她現在能站著全是憑著不服輸的堅韌意志力。
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竄動的黑影,她連忙轉身,「去吧!」一顆火球自她的掌心射出,擊中跳起的嗥影狼。
這時她看見在摔落的嗥影狼後方還有另一隻。
居然躲在後面?來不及閃開了——
這個場景,似曾相似啊……
明明在這種生死交關的場合,她卻想起某張臉孔,以及那人說的話。
『我可不想看到妳受傷。』
看來她只能說抱歉了。
眨眼間,溫熱的鮮血染紅她的臉。
但是——那不是她的血。
「咳……始尹!」被嗥影狼咬住右手臂的伊蘭讓始尹擋在堇面前,自己卻被狠狠甩開,撞上一旁的大石頭,癱軟在地。
「你在幹什麼啊!」堇趁著始尹與魔獸纏鬥時,衝到伊蘭身旁。處理不下百次傷口的她這時竟然跟新手一樣不知所措,顫抖著手拿出治療藥水,「你、你的右手……」
煉金術士是講求精巧的職業,慣用手若受到無法復原的傷,必定會為之後的發展造成巨大的影響。
「為什麼不好好保護你的手啊!」堇撕開他破爛的袖子,看到他血肉糢糊的手臂,拔尖的聲音幾近於哭腔,「要是不能好的話——」
「哈……先別說這個……」因撞擊而內傷的伊蘭咳著,用左手推著堇,「妳快點走……又有幾隻來了。」
「我哪能丟下你啊?笨蛋!」
「我現在……只能再操控始尹一陣子……妳去找人過來……」
堇扯掉自己的一隻袖子替伊蘭包紮,淺色布料很快就被鮮血染紅。
始尹的動作越來越遲鈍,而且魔獸的數量又增加了。
情況已經不容許她再猶豫——堇閉上眼,表情冷靜許多,再睜開眼睛盯著伊蘭盡是血的上衣,「不要。」
「我不會有事——」
堇毫不吝惜地把整罐造價高昂的藥水灌入伊蘭張開的口中,「閉嘴!我可不想……不想趕回來時看到你變成一具屍體!要是連你都……」話說了一半便止住,只見她慢慢伸手沾起伊蘭滴落的血液,鮮紅的手指舉在她的面前,「接下來的事情……請你……不要問。」
什麼意思?
伊蘭還沒問出口,就看到堇將一瓶用細短試管裝著的透明藥劑飲盡,接著——她緩緩地舔舐著手指上的血液。
「堇?」她的表情很怪異,像是吃了迷藥陷入幻覺的人一樣。
「不夠啊……」堇低喃著,唇貼上伊蘭的臉,沿著他的脖子舔吮著上頭沾著的血。
「堇……妳在幹什麼?」
「不要動……」她壓住伊蘭的肩膀,細細品嚐著腥紅的液體,唇瓣因血變得更紅。須臾,她站起身,回頭朝被壓制的始尹奔去。
「等等!咳咳……」伊蘭想阻止她,卻軟倒在地,同時也發現自己身上的腰鍊也被堇拿走了。
腰鍊上掛著他用來招喚土偶的媒介,但是除了他本人以外都不能使用,堇拿這些東西幹什麼?
這個疑問很快就得到解答了。
「炤哲!」堇準確無誤地拆下她要的墜子,喚出火焰形成的大型犬,「始尹!」
始尹在她的操控下變成蛇身,把壓在它身上的嗥影狼緊緊纏住,再用炤哲的火焰燒盡。
堇不管是使役土偶的語氣,或是閃躲、攻擊的身手,看在伊蘭眼中股再熟悉不過——這是他的戰鬥方式,仔細一看,她連頭髮都逐漸轉變成金色,堇彷彿成為他的化身一樣。
他從未聽聞這種可以完全把人的記憶、能力,甚至連操控土偶的權利都複製過去的藥水,她剛剛到底做了什麼?
解決所有魔獸後,堇收回兩隻土偶,一手插著腰,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,「哼,這樣就結束了?連熱身都說不上。」
伊蘭看到她那副模樣,不禁呆愣,連這種狂妄無賴的本性都複製過去嗎?
堇走到他面前時,伊蘭發現她的雙眸也是金色的。
她在他身側跪下,檢查他的傷勢,在她的藥水效果下,血已經止住,內傷也好了大半,但伊蘭的右手能不能復原如初連堇自己都不確定。
「妳——」
「看起來還死不了,真是的,別讓我擔心啊。」堇雖然口中說著責怪的話,臉上安心的微笑卻藏不住她的心思。當她對上伊蘭的視線時,臉頰立刻變得通紅,「耶?你、你……等等……不是、啊……」她的髮絲慢慢恢復原本的紫色,囂張得意的神情也逐漸退去,取而代之的卻是她慌亂無措的羞澀。
她怎麼了?是副作用嗎?
「我、嗯、這個……之後再跟你解釋……手、你的手……應該沒事,復原狀況比我想像得好。放心好了藥效消失記憶也不會留下的,一、一點都不會——絕對不會留下的。」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,最後嘆了口氣,垂下雙手道:「結束了吧……」
「看起來沒有魔獸了,剩下的交給其他人吧。」他在堇戰鬥結束後才發出求救信號——他猜想堇不會想讓其他人看到她這副模樣。
「是嗎……」失去戰鬥意識後,堇因而放鬆的身體搖晃著,最後倚在他曲起的腳上,「借我靠一下……」她瞇著眼睛,「我……保護了你喔?」
「嗯,甘拜下風。」難得他這麼老實的認輸。
「嘿嘿……你也有這一天啊……嗯……」她一邊嘟囔著,一邊陷入沉睡,「他們來的時候叫我……」強行驅使精族與伊蘭的土偶,她已經到極限了。
等到其他人趕到現場時,看到的就是堇睡在伊蘭腿上,至於伊蘭正悠哉地玩著她披散的紫色髮絲。
「這、這是……」到處都是火焰燒過的焦痕,還有大片的血跡與狼狽的兩人。
「嗥影狼都驅除完畢。」看起來應該是重傷的伊蘭顯得格外有精神,他壓低聲音對眾人交待事情,像是擔心堇被吵醒似地。
「就這樣,你們可以先去忙自己的事。」言下之意是生人迴避,少來吵他們。
「栯、栯魅老師沒事吧?還有六飾大人您……」全身都是血啊!
「我沒事,傷口治好了,只是有些貧血。至於堇……讓她睡一下吧。」
「但——」本來想繼續詢問的術士看到伊蘭豎起食指放在唇邊的動作,連忙噤聲,遞給伊蘭一些醫護的用具後,安靜地退開。
很好,這些傢伙都還算上道,沒大聲嚷嚷著要他們回據點休息什麼的。
伊蘭動了動右手臂,仍舊在隱隱作痛,至少行動上沒什麼大礙了。
復原速度很快,大半歸功於堇的藥水,但還有其他原因——
一個人影站到兩人面前,居高臨下地瞪著伊蘭。
「有何貴幹呢?薩德萊先生。」
「汝……究竟為何回來?」
又是這個問題?話說這種事情跟他有關嗎?
不過他心情很好,大發慈悲幫他解答,「因為有想見的人。」
「是堇嗎?」
「與汝何干?」伊蘭皺眉道:「身為在學院工作的同僚,你似乎對她有過多的關心?還有——別再用那種腔調跟我說話,你不需要我的關注吧。」
薩德萊哼了一聲,再開口時竟是標準的岱亞通用語,「居然被你察覺了……對,我是刻意這樣說話,才能吸引她所剩不多的注意。」
「可笑之至,你說得如此卑微是想激起我的同情嗎?」
「你不需要對我有敵意,畢竟……」薩德萊臉上出現狡猾的笑,話鋒跟著一轉,「你一定沒看過她在這幾年授課的樣子,不,你這輩子都不會看到——那種令人轉不開眼的她,而她絕不會在你面前顯露出來。」
這個男人的挑釁讓伊蘭深感不悅,但也引起他的好奇。
他沒見過的堇?
看到他疑惑的眼神,薩德萊更加得意了,卻也帶點無奈,「你追尋過光嗎?曾試著……用盡全力、拼上一切——就為了抓住某樣憧憬許久的事物。」他邊說邊看向伊蘭腿上的堇,眼中帶著傾慕,「堇是我……不,很多人嚮往的對象,但是也因為知道她投注所有心力的事物是什麼,才會知道自己沒有希望……可是仍無法忘記她那種忘我、全神貫注的模樣——」
「可惜她沒有太多心思去管這種事情啊。」伊蘭毫不留情地嗤笑。
「無妨,反正我知道你從未見過的堇,這就夠了。」薩德萊擺擺手,轉頭離去,「你就好好煩惱吧,六飾大人。」
目送紅髮男人離去,伊蘭靠回身後的大石上,他的動作驚擾到原先停在上面的蝴蝶,卻沒吵醒到完全不知道現實發生何事的堇,「妳到底在我不在的時候做了什麼事啊……一沒看好妳就惹來這麼多事……」
在堇的昏睡中,事情就這樣落幕。今年的一飾初試順利結束,無人死亡。
至於那位潛入考場、使役魔獸的人,始終追查不出犯人是誰,只好這樣不了了之。
另外從初試結束後,在學院內出現『堇•栯魅與伊蘭•弗朗西斯是結婚多年的夫妻』的謠言,但是眾人有志一同地在堇本人面前三緘其口,因此她始終不知道這件事。

堇站在新穎的大門前,抬起手要敲,懸在空中好一陣子後放下,接著又舉起,如此重複多次,直到連她自己都覺得蠢。
「啊!煩死了!」她跺著腳轉頭離開,走了幾步又僵住,本來正要回頭時,聽到門內傳來說話聲,連忙躲到一邊去。
「我幹嘛躲起來啊……又不是做什麼壞事……」她戳著地面的泥土懊惱著。
「真是打擾了,弗朗西斯大人。」數名三飾的女性術士魚貫地走出,對門內掛著和善微笑的伊蘭鞠躬告別,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,請務必通知我們。」
「我知道了,謝謝。」
這幾天來訪的人多半都是花枝招展的女性,打著什麼算盤不言而喻。
送走了不知道第幾位來訪的客人,伊蘭覺得自己的臉都快笑僵了,正想招出簡易的土偶謝絕訪客時,瞥見縮在屋子旁的紫色頭顱。
可終於盼到他想要的客人,怎麼不大方一點?
無所謂,他也不介意幫她一把。
「嗚……」伊蘭轉身要走進門時,忽然扶著門框跪倒,在一旁偷覷的堇想也不想地衝上前扶住他,「你怎麼不好好在床上休息啊?」一個傷患還跑來跑去的。
「堇?妳躲在哪呢?沒看到妳啊。」他裝出一副現在才看到她的表情。
「我……我剛剛才到啦!你先閉嘴進屋去!」堇讓伊蘭靠在自己身上,攙著他走到客廳,讓他坐在躺椅上,甚至還找了掛在旁邊的披風給他蓋著。
第一次進到伊蘭的住所,堇顯得侷促不安,「你到處亂跑做什麼?」
「沒辦法,有一堆人要來幫我看傷勢。」這幾天前仆後繼地上門,就算傷口不嚴重也被他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傢伙搞成重傷。
「全都回絕就好了啊,反正有我……」說了一半才察覺這種曖昧的發言不太對,「我給你幾罐藥水不是嗎?喝了沒?」
「沒有。」他的傷早就好了,根本不需要。但是這種事情他才不會蠢到說出來。
「你是笨蛋啊?藥放在哪裡?」
「這幾天很累……不知道收去哪了。」比起應付那些人,他寧可去處理五十隻嗥影狼。
「真是的,」堇像是個對不成材的兒子叨念不停的母親,「還好我有帶來……吶。」
『扣』的一聲,圓形窄口的小瓶子擺在兩人之間的矮桌上,伊蘭看著瓶子,堇也看著瓶子,好半天都沒人有動作。
「你在幹嘛啊?拿去喝啊!」
「我胸口很痛,動不了。」
「你很麻煩欸!內傷到底多嚴重啊?」堇拿起小瓶子,走到伊蘭身旁,粗魯地抓住他的下巴,「張嘴。」
「輕點……」
「我、我很輕了啦!」她放開手,慢慢地讓瓶內的液體流入他張開的口中,然後像逃難一樣地退回方才坐的位置。
「話說今天來了五組客人,全都拿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東西要給我喝——」處理他們真是浪費生命與精力。
「你不會全喝了吧?」堇神色緊張地盯著伊蘭,深怕他變成各種藥劑混合的實驗體。
「沒有,我放在那裡。」伊蘭比了一下角落的櫃子,上頭擺滿五顏六色、光看就不想放入嘴裡的藥劑。
堇一瓶一瓶拿起來端詳,不時皺眉咂嘴,最後都把它們倒掉,「不是補精力就是帶有興奮作用的藥劑……居然送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來……這些人在想什麼?」對他的傷沒什麼幫助,甚至還有反效果。
她收拾好整櫃的藥物後,轉身見到客廳椅子上隨意掛著的衣物,「你怎麼把東西亂丟?」
「我沒精神注意這些。」伊蘭帶著淺淺的笑容盯著堇把客廳整個打理整齊,忍不住開口:「堇,妳今天來找我……只是來餵我吃藥跟打掃?」這樣她最好天天來,他很歡迎。
「怎麼可能!」她的表情一變,抓起椅子上的一個軟墊在手中搥著,東拉西扯了好一會兒才進入正題,「那個……藥劑的事……你沒有和別人提起吧?」知道他並非愛到處嚼舌根的人,但她還是很擔心。
是指能複製他人力量的藥劑吧。
「沒有。那到底是什麼?」
「偶然的產物……我沒提交給學院。」這種東西八成會變成違禁品。
連複雜的土偶操控權都能奪取的效果,想必也可以躲過避免外人入侵的防禦措施,任意進入他人研究室,或是住所——更別說可以繼承他人的記憶。
這種東西太危險了,堇不敢聲張。
「我也是第一次這樣用。」想起當時的情況,她把軟墊抱在懷裡,像是要安撫自己恐懼的內心,「很可怕啊……一瞬間大量、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與情感湧上來……若不是意志堅定的人……或許會發瘋吧……」堇看到伊蘭望向自己的眼神帶著擔憂,臉頰忽地泛起一絲紅潮,「我、我說過藥效過去記憶就消失了,所以不用……不用操心,對,真的不用,我保證。」
他主要擔心的倒不是這點,而是她的冒險,「一點都不留?」腦袋中被硬塞入其他人的記憶,這或許會對她造成影響。
「對、對啦,不然我現在早就是人工生命的大師了。」
依稀感覺堇語帶保留,伊蘭凝視著她的臉好一會兒,確認她的神情沒有異狀才轉開眼,「不要再用那種東西了。」
「我本來也不想用……但是你……受傷了……」堇的聲音越來越小,「我很怕……」她的話尾伊蘭聽不清楚,開口欲問時,堇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,「既然你沒事,那我要回去了!」
又想逃跑嗎?這種大好機會伊蘭才沒打算輕易放過她,「是嗎?那我……咳、咳咳。」他一臉虛弱地起身,還不忘咳個幾聲,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咳出來一樣。
「你給我坐好啦,我有腳我自己出去!」堇把他按回軟椅上,看他氣喘吁吁的模樣又心生罪惡感,畢竟是自己把他牽扯進去的,「好一點了嗎?」
「還活著……不過我從早上起床後就沒吃——」
「你是笨蛋嗎?」現在都下午了!沒吃東西?他是真的想死是不是?
堇惡狠狠地盯著方才她丟掉的藥劑空瓶,「真是的……來探病也要體諒病患啊……連個食物也沒帶……廚房在哪?」
伊蘭的手軟軟地抬起指向某處。
他看著堇快步走進廚房,乒乒乓乓地開始煮菜,唇角勾起得逞的笑,方才難受到即將一命嗚呼的模樣已不復見,輕鬆自在地躺在椅子上。
她到底在隱瞞什麼呢?是關於藥劑的功效嗎?還是其他事情?
不管如何……那種藥劑非常危險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
沒多久堇就端著一碗熱粥出來,「這個,給我吃完!」
「我說過我的手沒力氣。」連湯匙都拿不穩。
「好啦好啦!好人做到底……」堇拉了張椅子,宛若看顧幼兒的母親一樣一口一口吹涼了給他吃。
好半天才把這碗熱粥吃完,看起來堇加了一些她自己帶來的香料,淡淡的清香令人食慾大振。
堇放下空碗,盯著伊蘭放在扶手上的右手,忽地握住他的手,在上頭輕撫。
看起來沒什麼異狀,有些無力而已。
希望是這樣……她衷心祈禱著。
「堇……如果我的手好不了——」
冰冷的恐懼感攫住堇的內心,彷彿受傷的是她自己的手,「會好的……」她像是在念什麼咒語反覆說了好幾次。
「連妳都沒把握,不是嗎?」伊蘭的聲音很輕,帶著接受一切的無奈。
堇回想起當時看到的傷口,彷彿被野狗撕咬過的碎肉一樣——
傷勢復原狀況比預期的好,但有沒有後遺症,堇真的不確定。
他的手若是這樣衰弱下去……
堇不敢想的結果被伊蘭說出來,「這樣就不能做煉金術士了吧。」他苦笑著,一邊把手張開再握起。
她著急地抓住他轉開的頭,逼他看著自己,卻又說不出安慰的話。
伊蘭用遺憾不已的口氣說道:「如果我不是煉金術士的話……妳會……」他話沒說完,只是默默看著堇。
堇怔怔地看著面前逐漸貼近的臉,「我……」她生起退卻的念頭,卻被他的低語給遏止。
「堇……別走……」
他的臉好近……彷彿要……吻她……
心臟隨著兩人漸漸縮短的距離而劇烈的鼓動……但是她不想讓他停止……
「弗朗西斯大人!在嗎?」門外傳來兩人都很熟悉的叫喚聲,把兩人從曖昧的氣氛中拉出。
「啊!我走了!」堇推開伊蘭站起,倉促間力量沒掌控好,絆到椅腳,踉蹌往後摔去。
伊蘭迅速伸手拉住她,把她扯進自己懷裡。
「沒事吧?」
當伊蘭見到堇用看到什麼稀奇怪物的表情盯著自己抓住她的右手時,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。
「呃,聽我說——」
「碰!」沒等他說完,伊蘭的胸口便被堇狠狠揍了一拳,這拳她可是用盡全力,打得他呼吸一滯,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。
「伊蘭.弗朗西斯!你這個天殺的混蛋!」堇氣沖沖地衝出屋子,連站在門口的返石學院院長被她拔山倒樹的氣勢嚇得讓路。
堇頭也不回、逃命一樣地衝回自己家裡,甩上厚重的木門,按著自己的胸口靠在門板上調整呼吸。
她剛剛想說什麼?
光是回想方才閃過腦中、已經到嘴邊的話語,就讓堇渾身發燙。
『我會陪在你身邊,就算你不是煉金術士也無所謂——』

現在已是深夜,本來應該為了明天的研討會早早就寢,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堇魂不守舍的看著自己舉高的雙手,想起自己當時的的念頭。
「現在狀況倒是反過來了啊……」她乾笑著,「真好笑……」
她用左手手指畫著自己右手手心的掌紋,倏地想起一件她似乎一直忽略的事情。
她被伊蘭摟住時,按在他右手手臂上的手感——他沒有包著繃帶,他身上也是。
雖然她對親手調製的治療藥劑頗為自豪,但那種幾乎把手廢了的傷口,竟能在短短幾天內就好了? 
伊蘭的傷口是真的嗎?
這個懷疑立刻被她從腦中抹去。
她在想什麼?自己可是親眼看到那個慘不忍睹的傷。
還有……她借用伊蘭的力量時……所感受到的……在藥效退去也無法忘記的深層情感——讓她迷惘。
她已經……不知道要相信什麼了。
「我能相信你嗎……」
堇兩手交握,放在胸前,闔上眼,如同禱告般地祈求著。
再讓我……陶醉在這種和平中一陣子吧……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