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2月23日 星期二

【長篇】我家的戰士哪有這麼善良 序章

他討厭夜晚,因為他總是在黑夜中拋棄重要的事物。
在殘月的黑夜,他孤身一人步出熟悉的住處,望向包圍四周、格外陰森的樹林。
凜冽的烈風吹晃樹梢,驚起鳥群躁動,倏地,遠處傳來一聲狼嚎。
即將面對未知世界的恐懼、拋棄所有的徬徨、對不得不這麼做的自己感到憤怒……
他握緊配在腰間的破舊長劍劍柄,這樣讓他產生一絲魯莽的勇氣,讓他終於跨出第一步。
「碰!」他背後傳來某種東西的撞擊聲。
本想回頭查看的他,硬是按捺住這種想法,硬生生地踏出第二步。
緩步變成了疾走,再成了狂奔。
進入森林的那一剎那,他以為自己被黑暗吞噬了,就這樣迷失在無盡的惡夢中。
但,比起懼怕,更多的卻是擺脫禁錮的爽快。
他放聲大叫,奮力地奔跑,像隻狂暴的野獸。
當體力與精神都到極限時,他似乎看見了一道光。在這樣的樹林中,那道光過於刺眼,卻也散發誘人的溫暖。
他朝光的方向跑去,渴望將那道光納為己有——
光芒與他之間的距離急速縮短,他忘我地伸出手,指尖已經觸及些許熱度。
接著,一切都消失了。
站在樹林的出口,他怔愣地看著彷彿留有餘溫的雙手。前方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寬廣道路,朝陽正逐漸自那頭升起。
那些東西——被他甩在身後的那些事物——他全都拋棄了。
他盯著淡黃色的太陽,眼淚奪眶而出。


『那個小鬼,是外頭的私生子啊。看到那雙輕浮的眼沒?跟那妓女一樣。』
不知是有意,或無心,甚至無知,在他成長的記憶中,這些下僕的私語總是像微風一樣三不五時飄進他的耳中。
他是生父在外頭風流疏忽的產物,當母親抱著他想認親時,生父原本還想否認,但任誰看到那頭如焰的頭髮時,都知道這個男孩流有誰的血。
而且當時生父與元配也遲遲沒有兒子,便將這位有一半平民血統的兒子接回家中。
而他的生母,生父為了避免她將消息外流,索性軟禁在那郊外的豪華別墅內。
他曾經想解救母親於那種沒自由的生活中,但母親只是對他微笑,摸著他的頭。
『我在這裡就好,讓我看著你,還有你的父親。』母親一邊這麼說,一邊看著窗外。
母親總是坐在二樓的窗邊,那裡能看到來別墅的所有訪客。
她凝視窗外的眼神既痛苦又帶著殷切期盼。
他知道,她在等他的生父,她鍾愛的男人──他根本不值得母親這樣深愛。
為了讓生父認為母親對家族有所貢獻,他費盡心力學習,學習任何知識、學習社交言詞、學習劍術──這是他最愛的課程。
而生父對他的期望亦是極高,投注了許多心力在培育他上。
他原以為一切都能如他所願,直到他十歲時,他的弟弟出生了。
他同父異母的弟弟,身體羸弱,發育也不是很好,一直到兩歲都還不太會說話。
他擁有的一切都勝過他的弟弟,但只有一點,他唯一一點比不上弟弟,也是生父決定捨棄他的一點──
他的母親是平民。
他身上有一半的血不是優秀高貴的貴族,而是醜陋粗俗、帶著乾草臭味的平民。
在他的弟弟出生前,他擁有所有家族成員的關注──除了生父的元配之外。
在他的弟弟出生後,他什麼也沒有了,連他的生母……
也被生父的妻子、那位出身高貴的女人給毒死了。
那一夜,他發現自己原來什麼也沒有,唯一有的,就是母親給他的一句話。
『若你擁有的事物會妨礙你,就拋棄吧。』
他的母親在臨死前,要他離開這個黃金打造的牢籠。
『你該去看更多東西,而不是在這裡學習怎麼當個偽君子。』
母親似乎很後悔當初因為沒錢生活,而帶著他來投靠生父的選擇。
他看著闔上眼、彷彿安然入睡的母親,赫然發現自己在失去了母親後,對這個地方完全沒有留戀。
於是十四歲的他,決定在黑夜中離開他住了十年的家,拋棄了那個眾人欽羨、他卻嗤之以鼻的姓名。
他背著母親積儹下來的少少財物,翻過深鎖的外牆大門,瞥見上頭掛著的金屬物體——在他們剛來此地時,他的生父在那扇漆黑沉重的鐵門上掛著一個醜陋的鎖,避免母親逃走。
那鎖已經掛在那兒多年,即使已經失去鎖的功能,母親依然沒有逃走,他知道母親心中仍有一道無法撼動的枷鎖。
他知道的,母親不肯離開的原因,並非全然是放不下兒子。
瞅著那個早已銹壞的鎖頭,他心中浮現出一個想法。
他是否也能成為某個人心中的鎖?會有人願意對他投注這麼深的感情嗎?他得承認對那個男人有某種程度的羨慕——他們終究是父子。
抱著這樣的期盼,他開始尋找那樣的人。
當他離開家的第一年,他過著幾乎和亡命之徒沒什麼兩樣的流浪生活,吃了很多虧,但也學到不少生存的技能。
靠著比他人強許多的防備心,與天賦異稟的劍術,他也勉強撐過來了。
每當露宿在樹林、荒地的夜晚,他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天背過身離家的痛楚,然後他就會想起那道引領他離開樹林的溫暖光芒。
總有一天會有人驅散籠罩在他心中的黑暗--他天真地期盼著。
直到他遇見了雙眼閃著微弱珍珠光澤、腰間配著一長一短細劍的男人。
當時他雖然是個表現優良的冒險者,也憑一己之力建立起口碑,漸漸有固定的委託人,但也僅止於此,若想再接到更好更大的工作,必須跟人合作。
個性高傲孤僻的他拒絕了幾個傭兵團的邀請,其中一位傭兵在離去時不悅地說了一句話——
『你一個人什麼也做不了!』
被這句話激怒,他立刻去接了一件比往常接的工作還困難許多的任務,無視冒險者協會的人勸阻,逕自帶著劍往目的地出發。
他費盡千辛萬苦剷除了目標的群居魔獸,但卻也受了傷,躺在滿是魔獸屍體的巢穴中喘息,連替自己療傷的力氣也沒有。
他望著天空的滿月,詛咒著那過於潔白的光芒為何如此冰冷,鮮血自他左臂的砍傷大量湧出。
他是不是會死在這裡?
一個人?什麼也沒有,什麼也沒留下,在這荒地孤獨地死去。
一股淒涼的恐懼刺入他的骨髓,他掙扎著想坐起。
接著那個男人出現了,無聲無息地,在銀白月光的包圍下悄然來到他身邊,視滿地屍體為無物,逕自在他身邊坐下。
是來接收他成果的小偷嗎?算了,他沒力氣去趕走男人了,至少他死的時候還有人能陪他……就算是陌生人也無妨。
『怕嗎?』男人輕聲道,聲音帶著陰柔的嫵媚。
他不想回答,也沒力氣回答。
男人靠向他,他終於能看到對方的臉。
淡藍色的長髮披散在男人肩上,被月光照得彷彿發著微光,半瞇的雙眼帶著打量的興味,薄唇勾出毫不真切的微笑,細長的雙眉下是雙一黑一紫的眼。
他瞬間就被那雙紫黑異瞳給吸住視線,陷入那奇特的珍珠光芒中。
 『真是有趣。你居然不怕我,而且你似乎很高興看到我?』男人撐在他身上,淡藍髮絲浸在他的血裡頭,『將死之人啊,你叫什麼名字?至少我收屍時可以替你刻個墓碑。』
他直直盯著對方閃著珍珠光澤的眼,依然沉默。
男人出乎意料地有耐性,又陸續問了幾個問題,即便沒得到回應也不動怒,還愉悅地笑出聲來,最後問道:『你想死嗎?』
他本想無視這個問題,但這問題勾出他最深沉的恐懼。
他張嘴,吐出乾啞的聲音。
『我……不想……』
不想死,不想這樣寂寞孤單地死去,不想死得這麼沒價值。
不甘願的眼淚從他雙眼流下,『我不想。』他說道:『我不想死。』
男人笑得更開心,拿出一罐治療藥水倒在他的傷口與唇上,『這是回報你直視我雙眼的勇氣,從來沒人能和我對視這麼久而不被影響的。』
他不知道男人說這番話的原因,也不清楚男人的身份,他只知道男人替他治療好傷口後,便扛著他回到城市,隨便找了個旅店讓他休息。還幫他去冒險者協會交還了任務,取回報酬,分毫不取地轉交給他。
在他休養的這幾天,男人順利取得渴望跟人交流的他的信任。
一般來說他不該這麼容易相信人,但男人彷彿有奇特的魔力,讓他不知不覺傾吐出一切,包含他的過去、他內心最深處的企盼、他的野心。
『鎖?真是有趣的想法,把人鎖住的話,不就代表你想獨佔他嗎?』在晚餐時間,男人拿著熱騰騰的食物與一瓶葡萄酒,逕自在他床邊坐下用餐,他也不客氣地拿了一塊麵包放入口中。
男人撥著淡藍色長髮朝他靠近,過於妖異的唇瓣吮著沾有酒液的水果,熟透的甜香包圍住兩人。
『你有這種對象?』
『沒有。』他本想讓這話題到此結束,但嘴巴卻不受控制,『我希望以後會有。』
『原來你是個蠻橫的傢伙,哈哈,我果然沒看錯。』
『看錯什麼?』
男人舔著唇邊殘留的酒,『那不重要……我們也聊了好幾天,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?』
他隨口胡謅了一個名字,男人勾著他的下巴,讓他閃躲的雙眼不得不直視自己。
『別用假名唬我,你的名字不該這麼無聊……』
『我沒有名字。』
『沒有名字的鎖啊,是鎖不住東西的。』男人長腿翹在床邊木桌上,漆黑的獸皮皮靴上鑲著奇特光澤的石頭,『我替你取個名字吧?』
他盯著那靴子上的石頭,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什麼魔法給迷惑,為何男人說什麼他都同意?最後他沉默地點頭。
『既然你想成為囚住他人的鎖……那麼,你就叫羅洛德吧,在我們的語言中是日神之鎖的意思。』
『你們的語言?』他打量男人,試圖從對方的相貌與打扮推測出種族,但他怎麼看都覺得男人是普通人類。
『關於我的種族,日後我們多的是時間聊,我正好需要一個合作夥伴,而你也需要。』男人湊近他,唇幾乎快貼到他的臉上,呼出的氣息充滿糜爛的甜味,『對了,我也還沒報上名字呢……我的名字是——』


馬車一個顛簸,紅髮壯漢的頭立刻撞到馬車的車頂,劇痛立刻將他從過去的夢境中喚醒。
「媽的……」
他低咒幾句,為了他的腦袋,以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。
為什麼會突然夢到那傢伙?
他望向簡陋馬車的窗戶,夜風正從大開的窗口吹入,本來在他上車時還掛著的窗框早就不知去向,八成是被這爛道路給震掉了。
回去後一定要請那位祭司大人大發慈悲替他編預算修馬車,不,乾脆換台新的吧。
他把頭從那狹窄的窗口中探出,讓寒冷的風幫他醒腦。
空氣中隱約帶著鹹味,看來離海邊越來越近了,也代表他即將到達目的地——帕斯托爾,他現在的家。
前方道路盡頭透出一絲光亮,奔馳了整夜的馬匹彷彿被這光芒鼓舞,加快了速度。
他抬頭望去,雖然這距離什麼也看不到,但他能在腦海中清晰地描繪出帕斯托爾的城門、通往城中央的大路、城門旁的參天大樹、樸實卻不失穩重的日神殿——以及在神殿中的那位金髮祭司。
他拖了這麼久才回來,一定又會被臭罵一頓吧。
他好想念那位祭司大人的怒吼、令人流連的柔嫩肌膚、金髮滑過指間的觸感、毫不矜持的親吻與——
有人在等他回來,他不是孤獨的。
那人被他鎖在這裡,但他也變成無法離開。
他喜歡這種關係,甘之如飴。
「我回來了。」他盯著前方,揚起一個期待的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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