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起數月以前重逢的情況,伊蘭嘴角微微勾起,但又立刻消逝,取而代之的是緊蹙的眉頭與因擔憂而凝重的臉色。
他回頭看著默默被自己牽著的堇,她任憑他抓著她燙傷的手上藥,把她帶往他的住所。
原本充滿活力,始終帶著源源不絕的幹勁的紫色雙眼,現在卻是頹喪而失神。
「堇,拜託告訴我……到底發生什麼事?」一路上不管他問了幾次,堇都是胡亂回答,偶爾發出駭人的笑聲。
方才他為了上藥,硬扳開她緊握的拳頭,赫然發現裡面的碎布,他知道這是什麼,也很清楚這東西對她代表的意義有多麼重大。
直到自己的住處就在眼前,伊蘭才想起一件事,「對了,妳的研究室……」
「啊……」聞言,陷入半瘋狂的堇瞬間回到現實,不顧自己手上的燒傷,用力甩開伊蘭的手,「研究室——」她跌跌撞撞地往另一頭奔去,伊蘭連忙跟隨在後。
堇的目的地是離伊蘭住所不遠的一個矮屋,原本外頭種著許多五顏六色、生機盎然的花草,都已經被連根拔起,每個都像戰死的士兵一樣橫躺在地。
她衝進屋子,恰好撞見正在搬器具的人員——那些是屬於煉金學會的侍衛。
「不、不要動它——」
「妳現在是學徒,沒有使用它們的權力。」侍衛無情地推開她,看到她還想衝上來,便讓人架住她,「搞清楚妳現在的身份!堇•栯魅!」
「啊、我……」看到自己的心血被肆意破壞、帶走,堇告訴自己只能旁觀,不能有所干涉——這個決心維持到侍衛將手伸向她書房窗邊的盆栽時便粉碎了。
「不要!不要碰它!放開我——」她發狂似地掙扎,最後侍衛受不了,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,「妳沒資格命令我們!」
堇呆愣地看著侍衛,最後彷彿人偶一般,四肢、頭顱無力地垂下。
「那我有吧。」伊蘭跨著大步走進屋內,所有侍衛看到他立刻畢恭畢敬地鞠躬,「六飾大人。」
看到她臉上紅腫的掌印,鏡片後的眼睛瞇了起來,「只要不要動器材跟藥品就好了吧,她還是有權帶走她的私人物品。」
「是,您說的是。」侍衛鬆開手,堇晃著身體走向窗邊,對窗前的盆栽伸出手。
盆栽上的植物被一個黑色的布罩蓋著,看不出是什麼植物,伊蘭只能看到下方的琥珀色容器——看起來跟門外其他被翻倒的植物沒什麼差別。
「這個不能帶走。」侍衛無情地宣告。
堇看著被黑色布料覆蓋的植物良久,在心中描繪著藏於布後的植物模樣,最後閉上眼,乾笑著,「我知道、我知道的……哈哈……它已經沒用了……沒有人需要它了……我也……不要了……不要了……」她的眼中透露出失去理智的癲狂,嘿嘿笑著轉身,不再看那盆花,從抽屜裡拿出一本舊書,寶貝地摟在懷裡。
「那本是——」侍衛本想搶過舊書,但看到伊蘭掃來的凌厲眼神便住手了。
「還有要拿的嗎?」伊蘭問道。
堇搖頭,「我只要……這個……其他的都不要……」
她散發著抗拒一切的氣息,伊蘭不忍地皺眉,「你們繼續吧,我看著她就好。」
「是。」侍衛們又再度對伊蘭行了個禮,便繼續自己的工作。
堇跪在書桌前,視線飄向門口,彷彿在看已經被帶走的那盆植物。
伊蘭讓她坐在椅子上,拿出手帕擦掉她臉上的髒污,再掏出隨身的藥瓶幫她治療臉上的傷。
侍衛的效率十分好,在他剛塗完藥,侍衛就向他報告整理工作都已經完成了。
「這裡是屬於煉金學會分配給三飾以上的屋子,所以她必須離開,請……見諒。」
糟了,學會可沒交代要是這位大人出面要怎麼辦?侍衛正在煩惱時,伊蘭牽起堇,「我知道了,我會帶她離開。」
正要步出屋子時,侍衛忍不住說道:「六飾大人,以您的身份不需要照顧她——」
伊蘭回頭,透過鏡片睨著眼前的侍衛,一紅一金的雙眸毫不掩飾他的憤怒,「這跟我的身份無關,我是作為一個『人』在幫助她。」
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感覺到手中握著的手輕顫了一下。
兩人走出門外,堇在不遠處停下腳步,回頭瞅著矮屋。最後一個走出來的侍衛把門用鐵鍊鎖上,再貼上煉金學會的封條,便陸續離開。
她望著空蕩蕩的矮屋,伊蘭則凝視著她專注的側臉,發現她正看向原本擺放那盆未知植物的窗戶。
她先是張嘴想說什麼,但仍吞下肚,仰起頭看著深沈的夜幕良久,最後她低頭撫著懷中的書,把它慢慢打開,將手中的碎布慎重地夾在裡面——跟原本就在裡頭的花放在一起。
伊蘭瞥見花朵,怔住了。
那朵花材質是半透明的晶體,小巧而圓的花瓣上遍佈著自花蕊中延伸而出的脈絡,在星光照耀下透著紫色的螢光。
堇用布料小心翼翼地將花蓋上,再闔起書。
這個動作彷彿是個儀式,將所有的哀慟都放入書中似地。當她抬起頭時,竟已出現了往昔的笑容,像是甚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,「好,重新開始吧,學徒就學徒!」她衝向門口倒竪的盆栽旁,拿起地上的小鏟子在地面鑿了幾下,居然挖出一包東西。她把東西倒出來,全都是亮晃晃的金幣。
「哼,這東西你們搜不到吧。」她驕傲地舉起傷痕累累的手喊道:「煉金學會——你們這些王八蛋!」
伊蘭盯著堇握拳朝空屋揮舞的背影,腦中仍因為方才看到的花而混亂,深藏在他內心深處、令他回味不已的記憶頓時湧上,那是他們兩人仍在煉金學院求學的事情——
「嘖,還是不行嗎?」伊蘭把失敗的成品丟向一邊,挫敗地坐在椅子上。
待在昏暗的研究室久了,連心情都變得十分低落。
一向在煉金術順心無礙的他居然碰到瓶頸——這可是他從未想過的事——試了很多次,都無法讓植物轉化晶體的實驗成功。
前陣子拿到二飾後,好一陣子沒有突破性的進展,甚至有人暗地嘲笑他才十七歲就急著把這輩子的飾帶都已經拿完了。
「午安——準備好受死了?」堇直接用踹的方式把門打開,得意地望見伊蘭懊惱的神情,嘴巴咧出大大的笑,「很好!看起來我來得正是時候。」她穿著一條素色無袖連身長裙,唯一的裝飾就是腰間的兩條飾帶——其中一條是她昨天拿到的。
「堇,妳想決鬥還是自取其辱都可以,但是能改天嗎?」
「什麼叫做自取其辱?」堇兩手撐在他的桌子上,打量一旁被掃到桌邊的失敗品,沒等伊蘭解釋就逕自說道:「喔……植物晶體化的實驗?」她伸手拿了旁邊碎成一塊一塊的殘骸端詳,「轉化的時候和本體相斥嗎……」原本充滿頑皮輕浮的眼神轉為屬於學者的銳利目光,「你有試過清音竹嗎?」
「才剛開始轉化就碎了。」
「朔月花?」
「別提了,根本就不能用。」
「突生樟?」
「這個倒是撐久一點。」
或許是他在跟堇對談後焦慮感舒緩許多,因此堇提議的植物,伊蘭難得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它們的下場。
「這麼多都不行啊……你根本把能找到的植物都試過一輪了。等等……」堇偏著頭,忽然跳起來,「我想到了!」她嚷著意義不明的字句衝出研究室,沒多久捧著一盆植物回來,「那用這個試試。」
這盆植物開著紫色、黃色兩種花,花朵上有白色的紋路;葉片細細長長的,枝葉看起來柔弱無力,卻又給人一種充滿生機、積極生長的印象。
伊蘭搜尋自己的記憶,他沒見過這種植物,心中燃起一絲希望,立刻站起身,「這是?」
「哼哼,你沒見過吧,也有你沒見過的東西啊!伊蘭•弗朗西斯!」堇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,「這是我從老師那裡拿到的新植物,是碧華界的品種,我正在培育。」
碧華界是由主神的兄弟創造出來、不同於幻華界的另一個世界,雖然目前尚未找到可以往來兩邊的方法,但由於兩個世界間有許多不穩定的通道,所以偶爾也會掉點東西過來。
能拿到這種稀有物品,顯然堇也頗受學院老師喜愛。
伊蘭伸手摸著葉子,再看看花瓣,「借我一下。」
「只要你求我——喂!你就這樣拔走了!」他沒等堇說完就擅自拔了一片葉。
他沒理堇的抗議,開始檢驗葉片的狀態。
堇再怎麼不識相也知道這種時候不能胡鬧,有著紫色長髮的頭顱伏在桌上,從披散的髮絲中偷覷著專注在實驗上的伊蘭,嘟噥著,「如果閉上嘴倒是個不錯的男人啊……」當然,這些話她沒讓伊蘭聽到。
檢驗的結果讓他驚喜,「這可以用!」他想也不想地抓起堇的手,「過來幫我!」
對他的實驗感到好奇,堇難得順從地聽他指揮。
兩人不停地調整藥劑成分,經過多次嘗試,當剩下最後一片能用的葉子時,他們終於調出自認為最完美的藥劑。
把枝葉插入藥劑後,莖葉吸收藥劑,慢慢轉成透明的晶體,眼看葉末的綠色即將轉化,兩人屏氣凝神地看著。
「啪啦。」晶體忽然粉碎,散在桌上。
「啊!」堇忍不住驚呼,「為什麼?」
伊蘭把還沒轉變的殘葉拿起來檢查,「它的生命能量不足以支撐到轉化結束,看起來還是不行。」他頹然倒回椅子上,即使感到挫敗,但仍不忘表達謝意,「抱歉把妳的植物弄成這樣。」口氣非常無奈。
堇看向花莖光禿禿的盆栽,上頭僅存幾片尚未長大的葉子,以及孤單的花朵。
她歪著頭思索,問道:「不如用花吧?花的生命能量應該比葉片強?」
「花只是裝飾,能量不比吸收日光的葉片強。」伊蘭沒好氣地回答。
「日光——」堇環視研究室,「對了,這種植物要日光充足才會長得好……不如把實驗拿到外面去做?」
「外面?」這倒是從未想過的方法,伊蘭從以前到現在都認為研究就該好好在室內做,這樣才能保持實驗的穩定。
「不然拔一朵花去外面試試?」堇稍微撥開厚重的窗簾,「正值下午,日光夠強。」
反正再糟也不過就是失敗而已,伊蘭心想。便同意了這個建議。
他拿起最後一次實驗剩餘的藥劑往學院的中庭走,堇則是抱著盆栽跟著他。
「這是什麼植物?妳說是碧華界的品種?」路上,伊蘭想起尚未問到這植物的名字。
「嘿嘿,」堇神秘兮兮地笑著,彷彿等他問這個問題很久,「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種出來呢!老師很開心!」
伊蘭愣了一下,「那妳還拿過來?」
「沒關係啊,我那裡還有兩盆。」不過也是僅剩的兩盆,現在她正在努力研究繁殖的方法。
「妳還花了不少心思在它身上啊?」
「當然,因為它跟我有一樣的名字嘛。」堇開懷地笑道:「它叫做三色堇。」
最後那個實驗以結果來說是成功的,但也是失敗的。
花成功地轉化,還變成堅硬扁平的晶體,但是吸收藥水的枝葉卻變成粉末。
而且不管伊蘭之後怎麼嘗試,都無法再讓其他的花朵變化。
他看著桌上徒剩花瓣的成品,想破頭都不知道到底少了什麼要素。
看來只好先放棄這項實驗,等待日後技術與知識都更加成熟後再嘗試。他把實驗的紀錄收拾後,放進書架。
目光再度回到這朵花上。
「三色堇……」為了這個實驗,他特別去找了關於異世界——碧華界的文獻,把關於這植物的一切資料都翻了個遍。
或許是世界不同的關係,碧華界的記載和他看到的實體有所差距。
讓他介意的卻是其他事情——卻也不懂自己看到那份資料時的悸動是什麼,更別說那個資訊是完全無關緊要的東西。
為了排遣這種來路不明的困惑,他憑著內心湧上的一絲念頭,完全讓情感驅使他的行動——抓起花朵,走出房間,與人打聽了堇的去向,便大步流星地朝圖書館去。
圖書館內有許多單獨而封閉的個人閱覽室,堇正在其中一間,她也總是待在那間——唯一擁有透光天花板的閱覽室,大部分學生都覺得這裡日光太強烈,是設計不良的房間,逼不得已才會來這間,只有堇例外。
他幾乎是立即地找到堇的所在,連敲門都沒有就開門進去。
「誰這麼——」埋首於書本的堇聽到開門聲便抬起頭,看到是他,「幹嘛?」她擺出防備的姿態。
劈頭就扔一些奇怪的瓶瓶罐罐可不是只有她才做過。
「我放棄那個實驗了,這給妳。」伊蘭把花扔到她攤開的書上,旋即快步離去。
堇呆愣地盯著他的背影,好半晌才回神。
從牆上掛著的藍色晶石可以知道外頭水精的力量到達極盛,今天是個很冷的夜晚。
她居然還留著那東西嗎?伊蘭坐在暖爐前的軟椅上看書,但整晚都沒有翻頁,也沒看進去任何文字。
在他得到六飾的身份後,曾試圖重現那個實驗一次,結果依然是失敗的。
是那天的日光有什麼特殊嗎?他想不起來。反倒是當時堇得意洋洋地訴說著關於三色堇的一切,那景象歷歷在目。
當時還只是個少年,不懂是在何種心態下把重要的研究素材塞給堇,甚至在事後後悔不已,但是現在想通了。
處理完矮屋的事情後,堇隨意向他道了謝後,便毅然離開屋子,不知去向。
伊蘭沒攔下她,也不打算過問太多,他只是淡淡地說了『我會等妳回來』之類的話,然後派了一個小型的土偶偷偷跟著她,以防她出事。
乍看是沒事了,但她仍需要靜一靜,他在她身旁只會造成她的困擾——伊蘭很不情願地承認這個事實。
所以他說了那些話,讓她知道至少還有個地方能收留她。
如果她最後選擇回來的話……那他——
正思及此,伊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,閉上眼不知道在想什麼。這時跟著她的簡易土偶從窗縫內鑽入,是個巴掌大的土色泥偶。
泥偶對著伊蘭揮了揮粗短的手腳,然後跳進他桌上的一個瓶子內,恢復成泥漿的模樣。
他緊握著裝有泥漿的瓶子,硬是壓下因這個事實而無法克制的激動。
她竟選擇來找他嗎——
他匆匆起身走向大門,在打開的前一瞬,門板發出被人輕敲的聲音。伊蘭站在門前,透過窺視孔看向外面。
堇好像喝了什麼東西,然後迅速把東西收入懷中。
這件事讓伊蘭疑惑,但又立刻被其他情緒給掩蓋過去,他強迫自己要等一會兒,讓自己情緒冷靜下來才把門打開——若是讓堇知道他派泥偶跟著她,一定會生氣的吧。
「回來了?」他對著低垂腦袋的堇說道。
堇好半晌才抬頭,盯著他,「嗯……」
那瞬間她流露出的神情——十分茫然,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來此——這份情緒一閃而逝,短促得令伊蘭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。
「接下來有什麼打算?」他試探性地問。
「在返石找個地方從頭來吧。」
她沒打算離開這個城市?
「妳沒有任何的地方能落腳,要去哪?」
「不知道,找一找總會有的。」她心不在焉地說。
「那妳——」伊蘭沒有任何猶豫地說:「留在這裡當我的學徒吧。」
「什、什麼?」堇的反應像是看到一個陌生人,「你在說什麼啊?你不是不收學徒的嗎?」
他可以為她破例,「身為零飾的妳連最基本的器材與材料都拿不到,但是若有導師的監督,妳就可以動用導師擁有的物品。我敢保證現在沒人敢收妳,除了我。」
「你別瞧不起我——」
「妳沒地方去了,不是嗎?」他一語道破她的困窘。
被伊蘭堵得啞口無言,堇垮下肩膀。
「我這裡資料,也有器材,妳要用什麼都可以,甚至有空房讓妳長期定居。」
「別同情……」
「我沒同情妳,妳要付租金給我。」伊蘭推著眼鏡,異色雙瞳閃爍著深沉的盤算,「而且我最近有個實驗,需要人手。」
「實驗?」她有點暗淡的兩眼因此發亮,「什麼實驗?」
抵著眼鏡的手指遮掩住他快藏不住的心機,「一個需要兩人完成的實驗。」
「一定要兩人合作?」從沒聽過這種實驗,鍊金術師多半都自己研究,了不起會收個徒弟當打雜的。
「是,一個人辦不成。」
「真有趣……還有這種實驗?」堇像是按捺不住自己想在鍊金術更進一步的表情,「你說真的?你要提供住處給我?租金多少?」
「絕對是妳負擔得起的價錢,放心好了。」他也沒有窮到要去壓榨她。
「嗯……」學徒在導師的監督下能動用導師的器材,「所以我能直接用六飾等級的物品?」堇撫著始終在懷裡的筆記本思索,裡頭正夾著飾帶的殘片與晶體化的花朵,最後她彷彿下定決心地閉上眼,「就這樣吧!伊……唔……」
既然要當伊蘭的學徒,那不就要叫他『老師』?每次總是叫他全名的堇怎麼想都覺得彆扭。
「嗯哼,妳剛說什麼?」伊蘭裝傻地挑眉,「我沒聽得很清楚,『徒弟』。」
「請、請你多多指教,老……『老師』。」堇動作僵硬地鞠躬,隨即別開略紅的臉。
總覺得兩人長年維持下來的關係在這裡似乎有些改變了,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?
伊蘭很意外地發現她的表情竟是帶著羞澀,而不是屈辱或憤怒。
真是有趣--堇心中所想的事情總是反映在臉上,伊蘭早就摸透她的個性。
他迅速轉身走入屋內,以免讓她看到自己眼神中流露的愉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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